好,十分钟到。我复了短信。
一楼大厅的落地玻璃窗门虚掩着,推开,一团漆黑。借着外面路灯透过雾霾黯淡的光,摸索到了电梯口,直上六楼。
大楼的正面是凹弧状的,两翼前曲,远观颇见气度。馆长大人的办公点就在弧形处的内壁一角,紧邻电梯出入口,极不规则,像一只变了形的饺子。馆长说,才搬来一个多月,没空整理,凌乱得很。是够乱的,书架、桌子、电脑、沙发、饮水器,全都瞎跑一气,仿佛队列时挤眉弄眼的孩子。书到处乱堆,又不归类,胡适和布朗在书架上立正,吕叔湘和卡夫卡在桌面上聊天,福克纳和费孝通在茶几上面面相觑。
馆长是图书馆的馆长,和湘菜馆、麻辣烫不相干。
整一幢8层的图书大楼,因为假期的到来显得冷冷寂寂。据说,咱们的馆长大人每晚都蜗居在六楼的饺子里,胡乱地读书,读福柯或谁谁谁,Q聊,抽闷烟,狂热地想念相处了七八年的深圳女朋友。这样的夜读,让我们的馆长常常不知今夕何夕,子丑寅卯,倦了,干脆沙发上一蜷,待清醒过来,踏着月光踉踉跄跄走向更加冷寂的单身宿舍。
某晚,我是和馆长在生物园草履虫模型外的小道上打上照面的,其时,我正扛着球拍从体育馆回家,馆长一看到我立马把双手背到屁股后,眯眯地笑,看着我,然后就说:你要香肠不?有点辣哦。再然后,倒背的手扬过来,还真抓着一根香肠。又说,不怕,这一端没下牙,你咬一口尝尝?我说不了,他便又举着香肠一指他的图书馆,说,我天天晚上在馆里,六楼,你没事来喝喝茶吧。我说好。
是晚,约上了。
茶是普洱茶,烟是五叶神芙蓉王。浓得发黑的茶水倒入两个迥然不同的杯子,一个是透明的一次性塑料杯具,另一个,是大得骇人的纹花瓷杯。后者,自然是馆长大人的了。牛饮也用不着这么大的杯子吧?起码能盛个一斤三。我看着馆长硕大的脑袋,额面敞阔,脸如满月,仍是眯眯地笑,嘴角一裂,整齐的牙缝清晰可见。接着,就从牙缝里吐出一些句子来。
馆长说:我正想着怎么弄个文化专题课呢,正发愁呐。然后,问询我弄个NBA好呢,还是弄个图书出版史什么的。我建议馆长从自身的职能本位出发,就弄个关于图书文化的专题,比如书籍源流、版本史、中西方的图书交流、书林轶事什么的,当然了,受众是十几岁的孩子,不必谨严如学术话语,用叙事化的方式来讲就中,就如“大家小书”那样深入浅出,或如《苏菲的世界》那样悬疑生趣。馆长两眼神采奕奕,说:“好,好!”
馆长的屁股是橄榄屁股,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从这边挪到那边,一会儿是海绵垫靠凳,一会儿是皮革转椅,没个消停。“你看,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坐不住。”馆长说,两手还在空中张牙舞爪着。好生动的馆长。
“今天我生日啊,”馆长忽然说,“到我那弄些吃的?”
“咱们去泡个脚丫子吧,我请你,泡暖了好睡。”
馆长说不,约请了人,是舍邻。没什么好吃的,就香肠。
来到馆长大人的宿舍。我的天呐,要不是书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CD碟片和那薄薄的液晶电视机,我准以为来到了哪个民工兄弟的居所。被子没折叠,大概随手一掀,在帐子内蜷缩着,活像一根横卧着的广式肉末肠粉,就差没淋上豉油酱料了。后来又发现,后阳台的门闩也坏了,风来了就搬个凳子拱着。马桶也坏了,不能蓄水。
一番忙碌,香肠上桌了,四个人,三碟香肠,一碟小番茄,外加三支红酒。馆长的舍邻,是小芳,国际班的英文教师,架一副眼镜,挺秀慧巧,大方可人。另一位,是墨庸斋主人小平同志。小平带来一个扒拉红酒木塞的启子,真漂亮,一夹一按一拉轻松摆平,让我们忍不住赞美了四五声。三百多大洋的东西,就是好。
推杯把盏,一块肠头一口酒,相谈甚欢,直喝得脸生桃花,人微醺,不觉子时矣。
馆长许愿,今年哪,争取把“事儿”给办了。但愿。
我所讲述的,是去年冬天的一段故事。
那时,岁末寒凉,年关逼近,满世界的人跟着地球到处游走,到处闹腾,正踮着脚跟企盼着新年的到来。假日里的校园一隅,时不时风风火火走来我们的馆长大人,仿佛十字路口的绿灯亮起了,馆长一头栽入人流,步履匆匆。他有那么多干不完的事么?我想象着,图书馆的每一册书就像一只只待哺的小鸡叽叽唧唧,围着老母鸡团团打转,馆长大人忙得汗流浃背,嗷嗷乱叫。真难为他了。
知道图书馆六楼有这么个好去处后,便常常不请自到,跟馆长套近乎,蹭茶水,翻翻那些色彩斑斓的杂志和博学鸿儒们的巨著,这种行径,其实就是附庸风雅。在假日,在气魄宏伟傲岸耸立的图书馆大楼内的饺子里,跟馆长促膝聊天,家长里短三教九流,谈锋甚健。言语的交流,用馆长的话说,叫“分享”,是最好的亲近对方赢得对方的法宝。至少,馆长的推心置腹和口若悬河,让我仰视三分。他如怨如诉的时候,我静静地看着他,我觉得他那言语的背后,有一个多么生动而丰富的内心世界,但又分明有些儿思绪上的混乱,灵光闪烁的语词在唇齿的磕磕碰碰之间努力地找寻着语言的逻辑纽带。说起一些带有时论意味的社会事件、现象解构,馆长的纵论带有几分激动,两手在不停地比划着,唇齿音和舌尖音在对峙着,他试图在寻觅一个更为妥当的言辞,来安放他所要表达的意义。在这种时候,我想起一个远逝了的语词:理想。
馆长有什么伟大的抱负和崇高的理想么?我想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一个人内心若还存贮着某种追念,某种思辨,某种诚实并努力地表达,我不妨视之为近乎于理想主义者的代言。馆长宽阔的额头在灯光下返射着微光,印堂发亮,散乱的头发不拘一格,有些儿稀疏了。在说话停顿的当儿,他对我这个唯一的倾听者眨巴两下眼睛,抱歉似的笑笑,如满月般的脸盘孩子气地嘿嘿一笑。这让我有一些感动。
在我们的谈话中,馆长有三个高频词:荒唐、荒谬、荒诞。生活是不能推敲和究竟的,一把捉,都是七巧板组装而来的结果。可是,为什么是这样的图案而非那样的情状,谁能说得清呢?馆长说自己的工作经历,说自己的情事,说自己可爱的外甥,说图书馆的公益性、文化效用和共享功能,还说将来要找个海边的住地,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馆长真是个可爱而又耽于幻想的人。
这馆长,姓曹,名勇,字什么号什么,不详。外校电视台2009年贺岁片中,那个挥拳紧握,顶天立地,高呼“雄起”的著名大头照光辉形象,在外校妇孺皆知,广为传扬。
祝福我们的馆长,心想事成,虎年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