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师傅”前“师傅”后地喊我。我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他喊我的时候我只好帮忙应着。我不知道怎的就成了他的师傅,后来习惯了我便承认了这个徒弟。他只是一个我从小便认识的朋友,彼此很要好,记忆中只和他脸红过一次。记不得是什么原因了,那时只有五六岁,他大声地在众人面前说我,惹得我哇哇大哭,他却在一旁哈哈大笑。我又气又羞又不及他脸皮厚,且说不过他,只好没出息地继续哭着。虽说是争吵,却不是什么大伤害的事,想必他亦已将此事遗忘。 对于我,他不是至亲至爱,却也是一个生命有多久,相识便有多久的人。念小学的时候,大家无分彼此,他从不因我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而对我敬而远之,我也不因他是顽劣的学生而拒绝与之为伍。他是一个一说话就能惹人大笑的人,人在哪里笑声就在哪里。他来我家玩耍时,总能把我家人逗得哈哈大笑。他聪明又活泼且很会说话,每次爸爸看着他从我家离开后总会叹息说:“这么聪明的孩子,可惜了。”
我知道爸爸可惜的是什么,我有时也觉得可惜的——大徒弟只念完初二便到社会上闯荡了,基本上是没有念到什么书的。最近这几年,有意无意间,他也会表现出当年没有念书的遗憾,但转瞬这种遗憾又被谋生的压力所代替。
念中学的几年里,我也有去过他家看看。尽管小时候就住在他家旁边,可印象中,却是极少去他家的。家只是一个小天地,我们有更广阔的天地——树林、田野、池塘,都是我们玩耍的天堂。我还住在那里的时候,到处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每一块石头都是错落有致的。过几年我回到那里,发现已经变了样——因已没有很多人住在那里,荒草丛生,垃圾也多了起来。
有天我去他家,他正在摆弄家里的音响。我问他现在干什么,他说在酒吧里当DJ。我问他喜欢吗,他说喜欢。我在他家里到处看看,我说不上变化,因从前也没细看。客厅是个比较狭小的空间,墙上的泥巴已有掉落的痕迹,头顶是横梁和瓦片,很陈旧的感觉。我从来都只是在客厅里逗留,只觉得横梁矮了许多。只因我在长高,而横梁却是永恒不变的。
我看着他摆弄音响,彼此没有说话,也不需要客套和招呼。我顺手拿了一张唱片,很干净,看来经常被主人播放。我知道他六年级时就自学吉他,音乐应该一直是爱好甚至是梦想。他一刻也不停地摆弄他的音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最后还点燃了一根烟。
我没有看到客厅的变化,却隐约感到他的变化。他已不是小时候的他,可这变化,又不是对我生疏了。我看得出,他还和以前一样喜欢说笑,对我也亲切。只是有时他不说话,显得有点唏嘘和落寞。
他终于摆弄完了他的音响,熄了烟,笑着对我说:“没办法,晚上是要靠它壮胆的,我有时候也胆小的噢。”我想起他家这一片的确是村里比较荒凉的了。换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是要被吓死的。况且,他家里只有他跟爸爸二人,同龄的朋友更是少之又少。
再次见到他已是高三的冬天了。那晚是平安夜,他邀我去他工作的地方参加party。我答应了去,那酒吧就在我学校附近。晚自修时我撒谎向老师请了假便和一个朋友溜了出去。在学校里一直扮演乖乖学生的我有点忐忑,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同时又觉得刺激无比。看着渐渐被我抛在身后的高三教学楼,在走出校门那一刻竟有种“我自由了”的释放感。
我和朋友到了那里,却没有见到他。我只好给他打电话,他说马上就来。我说我有点怕,这里很多没有表情的人。他说不怕,就来了。我把手机还给朋友,边和朋友聊天边在酒吧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酒吧的门面比较小,我试着推门进去,里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是了,那时才八九点的光景,酒吧大多才刚刚开始营业。是我不熟悉的生活,因而会害怕和不适。他来了,还带着一个女孩子。他招呼我们坐下后便到他工作的机器前打碟。酒吧里放着很大声的音乐,不停地闪烁着夸张的灯光,说话的时候,要对着耳朵对方才能听见。我在一旁看着他工作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情景竟似曾相识,一如当日他摆弄他的音响。
依然唏嘘落寞,不过多了份不羁和激情。
临分别时他挠着头说不好意思啊,没让你看到party。我说没关系,我也只是想来看看你工作而已。他赶着去下一个酒吧打碟,我说那你先走吧,我一会也走了,学校就在附近。我看着他带着女孩离开,方向跟我回学校的方向是一致的,只是,在下一个路口,他就要转弯了。我也明白了当日看到的他的变化。不只是他在变,我也在变。大家虽然方向相同,但在某一个路口,早就分道扬镳了。彼此在不同的路上奔走,已太久太久了。
我高三毕业后他要去海南工作,走的那天我坚持去送他,他拗不过我便只好随我。他基本上没有什么行李,只带了几张碟,那是个夏日的黄昏,火车还没来,我与他站在车站外聊天。他说:耽误你时间吗?我说不会。我抬头时看见他眼里尽是客气与抱歉。年月,的确是把拥有变做失去了。暮色涌进车站,他进站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看着我。没有人知道这个独自启程的男孩子为谋生作出了多少的努力,没有知道这个不羁落寞的男孩子因为生活的风暴放弃了什么。海南,一个有着他的名字的地方,他要去那里了,从此也是浪迹漂泊,到处为家。这一切,全因了他的名字——天涯。
临上大学时他来我家祝贺我考上大学,并取下他的项链戴到我的脖子上,让我好好保管,四年后是要还给他的——也许,是让我去完成他没有机会完成的学业。离开我家时,他开玩笑说:“你以后结婚了,我是不来喝喜酒的噢。”我也笑,却体味到话里的认真。
有回我跟朋友说起我和他的故事以及项链的由来,朋友哇哇大叫:“你的故事简直是一个传奇!”后来我想,传奇的不是我的故事,真正的传奇是他——这个还在喊我师傅的大徒弟,这个曾在学校叱咤风云的的叛逆少年,这个经历了风风雨雨却从不认输的男子汉!我,不过是传奇的目击者罢了。
我想起他的玩笑——你以后结婚了,我是不来喝喜酒的噢。
我知道,因为我在你心里,不是邻居,不是同学,不是朋友,是有一份特别感觉的人。
保重了,天涯,大徒弟,愿你的旅途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