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 写于前
一卷流光溢彩,热闹繁盛的宾客图,一枚风花雪月,旧时风雅的咏叹调,一个坠入流动,如梦如幻的奇女子,一切精致的表面都掩盖着人生里抹不去的苍凉和悲戚。《游园惊梦》散发着荒凉的美感,咀嚼其中的人生况味宛如凄寒时饮一杯酒,暖了身又醉了人,在轻微的迷幻中品出世事无常,繁华终逝之感伤。
人生如戏亦如梦。
小说巧妙地将蓝田玉游园赏戏与昆曲《游园惊梦》结合起来,造成戏中戏,梦中梦的效果,使整个故事蒙上了一层飘渺感,加上玄妙的意识流,读者被引领着在过去与现实的时空中穿梭怅惘,看尽世事变迁,而梦醒时分,戏终之刻,回首望去,一切皆是空。
窦夫人宴请的人物大多是大陆漂泊到台湾来的贵族,他们对故土有着深刻的眷恋,对昔日的繁盛难以忘却,对台湾抱着一种矛盾而复杂的感情。作者选择蓝田玉作为一个缩影,一方面极力描写当年绰约的风姿,翩跹的裙裾,华丽的宴席,另一方面凸显今日的冷清、荒凉和凋落,通过不断比较她的过去和现状,抒发今昔之感。人生就是这般无常,谁都会在这出戏里唱过高潮,听过喝彩,接受追捧,可是却无法持久,繁华总是短暂的,一代新人换旧颜,再美丽的面孔也会被时间所厌倦,被命运所冲刷。
烜赫与没落,构成刺激性的对照。对于没落,是无奈的现实,钱夫人无力去改变,于是就只剩下追忆与怀恋,自己并不能超脱出来,把这一切视若浮云。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大多是公家的黑色小汽车,“钱夫人坐的计程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了下来”。这一细节动作,表现钱夫人还很在意自己的面子,遮掩自己没落的现实。在筵会中,钱夫人几次有意识地或潜意识地回忆起自己风华蹁跹时候的场景,与现实的筵会做比照,折射出钱夫人对过去的怀恋。
命运的沧桑巨变让蓝田玉清醒了,她意识到当年不复在,戏已演过,风头也出尽过,过去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所谓的繁华富贵终究要逝去,她深刻地体验到了人生的悲喜和凄凉。这并不是她个人的悲剧,是时代和身份使然。园中听戏的贵族,他们也同样会经历变迁,没落和衰亡,他们有过的成功、希望、辉煌终究会淹没在时代里,慢慢腐朽和消亡。历史的变迁是无情的,也是让人警醒的,生活在梦里,在戏里太不真实,妄想一世的荣华终归要破灭。
然而,园中的贵族们还陶醉在对旧日时光的怀恋中,他们对台湾没有认同感和归属感,只有通过举办宴会,听昆曲这种形式来表达对故土的眷恋,他们在心灵属于漂泊状态,仍然沉浸在过去的美梦里,无法自拔。他们习惯了旧时的光华璀璨,无法面对现世的变化,他们处在迷茫中,对新兴文化和政治无法接受和认同,他们满腹乡愁。这种耽溺于戏梦人生的贵族姿态让人触摸到历史的无情,时代的苍凉。
不管是蓝田玉还是园中的贵族,他们都是自己给自己假设了一个天堂,他们以为那里仍然有鲜花和掌声,依然有来自观众的羡慕或者嫉妒的眼光,于是他们一次次游荡在这些虚假的幻象中。
白先勇在《游园惊梦》中营造了一种浓浓的愁绪,那是对过去在大陆时的光艳生活的怀念,也是对家乡的怀念。从大陆穿越一道浅浅的海峡,但是白先勇将他的心和回忆都留在了那道海峡的北面。从前越是繁华,越能衬托出现在的凄凉。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说,钱夫人就是现实中的白先勇,身在台湾心在大陆,将自己的大半生都用来怀念。
这种看似无意却有意的忧愁,流淌在字里行间,甚至在你轻轻抚摸纸张的时候都能闻到那阵沾染历史、穿越海峡的苦涩。在白先勇笔下,书中的人物都是寂寞的,也许在宴会上还是谈笑风生,一旦人群离场,浮上眉间的是那种钻心的寂寞。而且,寂寞的不仅仅是人物,还有那一段浅浅的海峡,以及中间跨越的那一段时间。
《游园惊梦》如一曲清笛,奏出了隽永的古典美,伤感的文化乡愁,和灿烂尽失的沧桑,那一份伤怀和苍凉让人深刻地体会到“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品出了清醇沦凉的人生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