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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虞美人

文字:王珮云 图片: 编辑: 发布时间:2010-08-29 点击数: 分享至:


01——子夜歌

  是岁末穷秋的夜晚,空气微凉。

  寒水阁里没有掌灯,月光在水中投下一个寂寞的倒影,四更天了,寒意骤起。

  “侯爷,起风了。”我为他披上披风,他一侧脸,泪水拂面而下。我退后,坐在琴前,我知道此时此刻,能给他的,就只有琴声,那些荣华、江山、皇位、女人……随着音符一滴一滴的被月光融化,而他,背对着我,静静的悲伤。

  “窅娘……”过了许久,他轻轻唤我,“为何要跟着我到汴京受苦?你该恨我的!”

  我停了弦,走到他身边:“侯爷,回秦楼去吧,夫人回来以后一直在哭呢!”

  “我知道了。”他把披风解下然后为我披上,扣好,不经意间指尖触碰到我的脖颈,一片冰凉,他说,“早些歇息吧!”。

  他薄薄的背影在回廊上细瘦纤长,秦楼上的灯亮了,小周后的哭声渐渐息了下去。寒水阁里依旧冷清,我裹着披风吟唱: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罗衾不耐五更寒,深深阆苑,那头是灯红,这里是断肠。

 

02——望江南

  北宋建隆二年,新帝即位,我因擅长舞蹈被选入宫中,听言新皇李煜,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

  两天之后,几位宫人来到我的住处,他们说,皇上请姑娘入宫。我接旨,不涂脂粉,素颜白衣,公公们好言相劝,姑娘,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笑着摇头,就这样踏进南唐宫,地面是南越进贡的墨玉,时值盛夏却依旧冰凉通透。

  我低头,刚要跪拜却被一双手扶住了双肩,我抬头,从他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他说:“朕喜欢看你跳舞,以后,你就为朕一个人跳!”

  我就这样被俘虏了,成了爱情的傀儡,被他挟持着,失去自我。

  我用白帛裹足,跳采莲之舞。一曲舞毕,揭开裹布,脚趾已经溃烂,可我并不疼痛,因为这样,他的眼神又在我身上多停留了几分。

  他说我双目顾盼而神飞,为我取名窅娘。他擅长音律,精通各种乐器,他觉我舞姿滢美,为我改编《霓裳舞衣曲》,他写诗词,字体清秀娟丽,他英俊的五官上明明刻的是才子的印章,却逼不得已坐于朝堂。

  我心疼他,虽然在他的心里我只是一个舞姬。

  适逢元宵,金陵佳节,他竟然像个孩子哀求我,他说周后最近忧郁愁闷,他要给她惊喜,于是特地编排了舞蹈,而这舞蹈,只有我能跳。

  是日,皇宫正殿,一座黄金凿成的莲花台冉冉升起,绕以珍宝璎珞,光辉夺目。莲花的中心,又生出一朵品色瑞莲来,细乐声中我缓缓起身,我翩然起舞,拂袖间看见他们相拥而坐,我舞起裙摆旋转,让自己晕眩,在漫天绮霞里独自沉沦。

  后来,一切都来得太快。

  北宋乾德二年十一月,先是他的次子,怀献王仲宣猝死,然后是皇后病逝,次年九月,太后薨,我看着他一夜之间细纹满鬓,接踵而至的失去让他变得脆弱,他倚在我的肩头,他说:“窅娘,你会离开我吗?”

  我在他额头深深吻下去,说:“奴婢永远不会离开。”

  第一次,可以和他如此靠近,听他浅浅的呼吸,即使是在睡觉,他也蹙着眉,我轻轻地想要把它们抚平。夜阑珊,我知道宫殿之外烽烟四起,却仍旧希望我的肩膀可以给他片刻的安宁,至于然后,任他国破山河败。

 

03——玉楼春

  他,李煜,字重光,号钟隐,从来就不是个帝王之才。

  赵匡胤一心南伐,可他性淡谦和,不愿卷入战争,那一年南唐大饥,他还是派大臣朝贡宋朝,得到了一年多的暂时平静。

  而我,依旧是他的舞姬,他带着我去江边垂钓,只留一个贴身侍卫,我为他摆酒,他喝得酩酊,大笑着狂喊:“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他的眼神迷离,他看着我,说:“你的眼睛真美啊…!”。

  可这温柔太短暂,回到宫里,先皇后的妹妹小周后已经坐在了大殿,她的美丽倾城倾国,映雪肌肤,青葱玉指,唇若樱,眉似柳。我看着他走上前,听见他说全部退下,然后帷幕放下,红烛昏罗账。

  我自此很少见他,他珍爱小周后甚过她姐姐,他荒废朝政,对于宋的威胁只一味的进贡求和,朝中大臣多有不满,民间百姓生活贫苦,叛乱一触即发。

  赵匡胤登基后,十月,他上表请去南唐国号,印文改为江南国,自称江南国主。

  他很久不看我跳舞了,可我还是每天精心的打扮好自己,在树下一遍一遍的练习着,我怕他哪一日忽而想起我的舞,我却跳不出来。一曲舞毕,竟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清脆的掌声,我激动的转过身,双脚却因为裹足的缘故一时失去了平衡,眼见着就要着地,一只有力的肩膀将我揽进了怀中,我惊魂未定抬头——面前的男人浓眉大眼,玉面丹唇,他直直的盯着我,说:“你是窅娘?”

  我急忙挣脱开来,后退请安:“是,奴婢窅娘。”

  那男人却笑了,他一把将我搂到胸前,他说:“你记住,我叫林仁肇。”

  林仁肇——我忽然记起之前李煜跟我提过宋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是因为我南唐有虎将林仁肇,此人骁勇善射,以一挡百。我看着他的背影,腰间还停留着他的温度,我不禁脸一红,林仁肇,是个不错的名字。

  这是除了他以外,第一次我开始有了别的憧憬,李煜,你爱小周后;那么,我也可以爱上别人吧!

  第二日,国主召我进宫。大殿之上,他一如既往的潇洒倜傥,小周后在他的怀中娇羞动人,殿下还站着一人,他身穿盔甲,气势迫人。

  我低头,俯身跪拜,未等开口,就听见他冷冷的询问:“窅娘,林将军喜欢你,你的意思呢?”,我一惊抬头,看见他没有抬头,一心把玩着小周后腰间的香囊,没有看我一眼。
  于是我起身慢慢走到林仁肇身后,说:“奴婢听国主安排。”,他一挥手,说:“好,那就把你赐给林将军了,你们退下吧!”。

  西月阁前,子槐树下,林仁肇握着宝剑,他一字一句的说:“窅娘,等我打败宋军归来,我就辞官,永远跟你在一起!”

  

04——浪淘沙

  慵懒的春意袭来,我醒来时,下人禀告将军一早就进宫了,说是有要事与国主商议。可还不到晌午,院子里就传来了将军气急败坏的马蹄声,他一个跨步下马,满是气愤。我急忙扶他进屋,沏一杯茶,问道:“将军,今日进宫不顺吗?”。

  他抬起头,忽然握住我的手说:“你说,我们的国主是一个怎样的人啊?”,我已料到半分,便将茶端到他口边,说:“将军觉得呢?”。

  他将水一饮而尽,叹口气说:“荆南、后蜀、南汉都已被灭,下一个就是南唐,我今日向他请缨带兵,想趁着江北宋军兵力不多之时伺机出击,定可以收复失地,扭转局面也未尝不可。可他却再三犹豫,我以全家性命担保,若是有二心就诛九族,可他还是不相信,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看着他,知道他心中的苦闷,李煜啊李煜,这样的忠烈之举你都视若不见,难道非要到国破家亡才清醒吗?

  接下来几日,将军都不曾上朝,他总是一遍一遍看我跳舞,不然就是在擦剑刷马,他沉默着,偶尔会有几个侍卫来参见。这天,突然国主急招将军进宫,我急急为他换上朝服,他转身抱住了我,他说:“窅娘,我林仁肇一生有你足矣!”,像在嘱托着什么,像在交待着什么,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竟然有了离别的伤感。

  一整天,我都在心神不宁中度过,接近傍晚了,将军还没回来,种种不安的预感在我脑海里浮现,马厩里的乌尔也焦躁起来,我换上男装,牵着乌尔命人开门。可朱门一开,林公公举着圣旨站在门前,他高声叫着:“林仁肇全家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将林仁肇,暗中与宋军勾结,今查获其归顺信物,人赃俱获,因其屡有战功赐其毒酒,保其全尸。另有其妻窅娘,念及旧情遣送回宫,软禁西月阁,钦此。”

  将军是早就知道了吧,他一心效忠的皇帝,是这样的昏君,可还是去了。他和我一样,被李煜挟持了,逃不出来。

  我又回到了西月阁,我随身佩戴着将军的宝剑,我和乌尔在树下为将军守灵,回忆那个温暖的午后,将军对我说:“永远跟你在一起!”。

  有知情的宫人告知我一切,国主胆小多疑,赵匡胤命人偷取将军的肖像挂于一处豪宅内,故意领使臣前去相认,使臣回来禀告国主,他就相信了将军通敌卖国,骗他进宫,说只要他自刎就可以保全我的性命,所以,我才可以回到西月阁。   

  好,将军,窅娘会好好活着,替你看南唐如何灭亡!

  夜琉璃,我在树下倚着乌尔吹箫,却听见了一声呼唤:“窅娘,你何时会吹箫了?”

  是他,给我幸福又把它夺走的男人。我淡淡的说:“是将军教奴婢的。”。

  “你,恨我吧?!”他低头,夜色中看不清脸庞,“我也恨我自己,恨我的一时糊涂害死了他,也害了你!”

  我收起竹萧,牵着乌尔准备回去,却听见了他的呜咽:“窅娘,明天,我准备投降!”。

  是意料之外的答案,我转身,隔着昏黄的灯笼看见他泪流满面,他说:“明天起,我要去汴京了。”心里告诉自己不可以被动摇,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往前走,想起太后薨的那一夜,他靠着我,身上的悲伤浓墨重彩,答应他永不离开。都是被命运捉弄的人,何苦生怨愁!

  吹一曲《西江月》,夜色泠泠,他倚在我肩头,低声哽咽: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05——虞美人

  他不曾料到我会随他前往汴京,我身着白衣纱帽,一如初见他时的摸样。他停下车辇劝我离开,他说:“你跟着我,不会幸福的!”。

  我不言,只是牵着乌尔跟在后面,他不懂,窅娘一生有两个重要的男人,一个已经先去,所以不可以再失去另一个。

  汴京,违命侯,这是他新的身份。赵匡胤贪图小周后的美色,多次强留在宫中,每每回来,必定都是又哭又骂,他痛苦却无奈,今夜,亦是如此。我是羡慕小周后的,她的爱人至少还活着,而我,永远都是一个人。

  这里远离着京城,却并不保证我们的安全,在进驻汴京的第三年,赵匡胤弄了个名目将他囚禁了起来,小周后四处打点终于得以见他一面。

  铁牢内,一个身穿囚服的男子背对着我们,他披散着头发,瘦骨嶙峋。

  “侯爷!”小周后叫了一声,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他回过头,看一眼就急忙转过身,他摆着手嘶哑的叫喊着:“你们出去,我不是李煜,李煜不是我!你们走!你们走!……”,小周后依旧苦苦哀求他转过身来,我却默默的退出了地牢。他一生英俊潇洒,怎能容得自己有半点污浊,又怎能以这幅摸样见到自己心爱的人。

  回到寒水阁,第二日,违命侯在牢中作反诗被赐死,那一天是他的生辰,七月初七。

  小周后自此忧郁成疾,三个月后去世,我将他们合葬于北邙山,进上最后一炷香。身后的乌尔忽然一声长鸣,我转身上马却看见了山下的宋军大旗,我扬鞭,乌尔一跃而起,正要越过山沟时,一支利箭袭来,乌尔被射中了左蹄,它扑通一声倒下,翻落山崖。

  而我,在冲天的擂鼓中被带回皇宫。

  荷花池上,金莲台,高六米,纯金铸成的莲花瓣,以青铜柱支撑,赵匡胤特地将它从昔日南唐的澄心堂运至宋都。

  他说:“朕要你跳金莲舞,和当初跳给李煜的一样!”,我看着这个黔色体肥的男人,不跳是死,跳了也一样受辱。

  我背朝御座,面向东南,着一袭轻纱,抬手,乐起,我挥舞着长长水袖,如踏浪、如凌波、似梦似幻、如诗如画,大殿之上喝彩声此起彼伏。突然堂上传来一声怒喝:“窅娘,转过身来!”。

  又是七月初七了,我裣衽再拜,然后纵身一跃,跳入那片清丽的荷花池,在幽香中渐渐下沉:国主,将军,窅娘本就为采莲女,下辈子还愿意一世为奴,为你们轻舞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