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不流泪,我只写字,每一个字都是心底的一滴血。
我还是流泪了。
一个相学家说过,我的左眼有一颗痣,最好把它点掉,不然眼泪会陪伴我一生。我已经忘记从哪天起,性格变得如此敏感,眼泪变得如此廉价。但我没有听相学家的话。
这颗泪痣,成为我一生文字灵感的源泉。
这颗泪痣,让我学会细细体察人世的疾苦。
这颗泪痣,使我懂得体恤人性的软弱。
这颗泪痣,无法帮我逃脱痛苦,但让我清楚地知道,怎样才能幸福。
我流泪,我写字,我要用一支随时没墨的水笔,聚敛生命的泪水,让它流回血管,滴入心底……
我流泪了。仅仅是路边一个残疾乞丐。他的哀嚎在夏日毒辣的日光下蒸发,上升,渗入我的大脑,在午后的小憩中魔鬼一样萦绕着我的眉毛、头发、脖子以致蔓延全身。我与贫困的基督相遇,却找不到平息心滔的解药。
谁说人生来就平等。我情愿相信,人有生死轮回,而这些苦难是每个灵魂的必经之路。我不愤世嫉俗,但我无法漠视每天蜷缩在我脚下这些残喘挣扎的生命。我不天真单纯,但我无法把自己拥有的一切看得理所当然。
我问上帝,你为什么要给世间安排这些苦难。为什么要牺牲他们的幸福来提醒我们已经拥有太多。我问耶稣,你叫我可以怎么做?我没有足够的钱,帮助他,帮助她,帮助他,帮助她,帮助他们……为了安慰自己,我只能祷告,无数次地祷告。但我能祷告什么?这些微薄得可怜的物质,能给他们多少的幸福?谁也知道,悲哀地知道,他们很可能这辈子都这样了。但我还是做出一些自己一向认为无用愚蠢的事,给他买一支水,给她几块钱,给他们一些无味难啃但足以果腹的面包。不是为了能给他们多少,而是想告诉他们——你并不孤独。
我的钱包是干瘪的,正如躺在路边等待死神的乞讨之手。我的呼喊是撕心的,正如炽日下久久不散的可怕哀嚎。我的同情是潮湿,却无力冰凉把皮肤灼伤把血液烤干的高温。
我不再雄心勃勃豪言壮语地说世界依然美好。我经历了太多躲之不及的分离,目睹了太多无力招架的厄运。我不再大言不惭唯唯诺诺地宣告为爱而生。我的血液一次又一次地,因为它而冰封。我的皮肤一次又一次地,因为它而剥落。我在这个可悲可喜的爱里,破碎、死亡、蜕变、重生。它是沉重的负担,它是尖锐的玻璃,它是不可挣脱的蚕茧,却是我们永生永世不愿摆脱也无法摆脱的毒瘾。
我走到商店里,买了一瓶水,放到那个痛苦哀嚎没有双臂两腿萎缩的乞丐面前。不要看着我,我没有多余的钱了。不要感激我,因为我太幸运。不要记住我,我不会同情你,因为我也害怕别人的同情。我帮不了你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并不孤独。你可以憎恨我,因为我无力把你救出火海。你可以鄙视我,因为我漂亮优雅故作姿态,不愿亲身体验你的困疾。你可以责骂我,因为我无病呻吟,多愁善感。你可以忘记我,因为我只给你一瓶水。你什么都可以忘记,但能记住爱吗。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至少让我感到好过。
这个世界脆弱不堪,我真不知道除了爱还有什么可以让它坚固安全。
我流泪,我写字,每一个字都是心底的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