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怀子,十月之中。起坐不安,如擎重担。饮食不下,如长病人。月满生时,受诸痛苦。须臾产出,恐己无常。如杀猪羊,血流遍地。受如是苦,生得儿身。咽苦吐甘,把持养育。洗濯不净,不惮劬劳。忍寒忍热,不辞辛苦。干处儿卧,湿处母眠。
深夜。窗外。黑风。哭柳。
读到这字字啼血,句句悲情的段文,一股伤感悲怀愧恨之情涌上心头,触痛我较为坚强的泪腺,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台湾女作家三毛在《稻草人手记》中说:“守望的天使是不会飞的,他们的翅膀是用来遮风避雨的,不会飞的翅膀下面是一个小房子,是新来的小孩,是爱,也是眼泪。”
我的母亲,我的爱哭的守望天使。
天使是悲伤的。听着孩子的心跳声,她会喜极而泣,感动不已,因为太爱她守护着的孩子,所以,她注定要流一辈子的眼泪。但是她不能擦眼泪,她的翅膀要时刻护着她的心肝宝贝,哪怕是一秒钟,她也舍不得放下拭干眼泪,只怕孩子吹了风淋了雨要生病感冒,那么她的心将会绞痛死去的。所以,她任苦涩的眼泪滑过脸颊,留下一场不见痕迹的沧桑;泪水流入她的嘴角,“一切苦酒皆自饮”,她,一个人,体验酸楚人生,尝尽苦头。因为太爱孩子,她甘愿担一生一世的忧,操永世不变的心,肩负前世今生来世的重任。任沧海桑田,“世事如棋局局新”,她“此生不休,此爱不移”。
然而,孩子们并不为此感动,还极力挣脱要跳出她“爱的沼泽”,当孩子们一个个不怀感激之情,“洒脱”地飞向远方并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的心也随即破裂成三块碎片,随风追随她那三个不经世事的顽童。人去楼空,灯火不兴,她怅然若失,相思成疾,但又觉得欣慰,她开心的是孩子长大会飞了,只是这份释然有点痛。倘若孩子们一切安好,她便开心,边哭边笑,脸上荡漾着一片模糊而又伤感的幸福。但是,如果孩子们遭遇了困苦,她心里会更加悲痛,“泪飞顿作倾盆雨”,她会为此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只是此时她的双翅早已僵硬,再也放不下去捶胸顿足,抹干眼泪,所以天使之泪,永世不干。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说:“母性意味着伟大的牺牲。如果母性是一种大写的牺牲,那么做女儿的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大写的错误。”
我的天使是伟大的,而“伟大的女人都是没有自己的”,她忍受着岁月的煎熬,做牛做马般地拉扯我慢慢成长,掏心掏肺地哺育我,照顾我,而她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她叫“母亲”。她不设防地让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她却心甘情愿地任我“践踏”、“玷污”这份神圣而伟大的爱,毫无怨言。
我因怕遭到同伴的嘲笑,不敢叫路边正挑着柿子赶去集市的满身泥泞的她;高三,她来教室送东西给我,为了不让班上同学看到她那双粗糙干裂的手,我赶紧接过东西,并让她把手放进口袋里;她生病住院,我在医院照顾她没几天,就心生怨言,叫苦连天,对她冷言冷语;与她争吵时,我把她的伟大轻描淡写为“不过是提供了一颗卵子”......我细数着自己的罪行,心中充满愧恨之情,自知罪孽深重,我觉得“薄情寡义”、“病母床前无孝女”是我最为贴切的“修辞”了,而她还犹视我为珍宝。
我从出生起就给她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她背的全是我们的苦难,而把她自己的苦难咽食在肚子里,任万箭穿心般的痛折磨她的灵魂。但再苦再累,她死都不肯放下背上的十字架,她心甘情愿地要背一辈子的十字架。所以,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我给她留下了太多无以弥补的伤害,而她的包容谅解更是让我悔恨不已。我要为自己因幼稚无知和口出狂言所造成的错误负责,为自己的灵魂赎罪,为伟大的母爱赎罪,用余生去还母亲的“眼泪债”。这不是为了与她“一笔勾销”,而是我对对她“非如此不可”的爱,就像她“心甘情愿”的爱,我知道,我根子里还是深爱她的,所以,我不能给爱留下缺憾。
岁月老了她的身体,老了她的精神,但却始终没有老了她对我们的爱。我知道她累了,倦了,困了。所以,我要做她的守护天使,一如过去的年年岁岁。我要轻轻地搂着她,不厌其烦地听她吐尽一生的酸楚;轻抚她微白的头发,低头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温柔地看着捧起她的双手,告诉她她是有多么美丽。为我,她不辞辛苦,毫无怨言;为她,我义不容辞,无怨无悔。我会守着自己的诺言,待功成名就之日,涉千山万水回到她身边,不再让她为我们担忧,悲伤。
天使爱哭。她哭,因为爱得太深沉;她哭,因为不能不哭。但她哭的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别人的生活,别人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