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屋,虽然四处漏风,但起码有天花顶盖着——其实那是主人搁置的东西。我权当作自家屋的了,尽管不是自家的。虽然“自家”长“自家”短的,——其实我根本没什么自家的东西,连我自己都是别人家的。我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家鸡而已。我这么自家自家的,其实是说惯了罢了,我家主人就这么说的,所谓有样学样。其实,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多的其实来其实去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好这口——其实我不是普通的鸡,我是一只阉过的鸡。不止你们人类才有羞耻之心——可我敢于这么说,其实是因为我有感于命之于世不久矣,趁着最后的晚餐说点真心的话罢了。
本来我的小屋——其实只是一只笼子,有我们兄弟四个,可一天早上它们却被“收编”了去——其实是装到编织袋里去了,每袋装一个。刚开始我以为是要拿去淹了——是用水浸泡的那个淹,不是那个阉,因为已经给阉过了,后来发现根本没这回事,也不可能有这事儿。我时常听我的主人或者我主人的邻居们聊起淹人的奇事——其实那是对付不听话屁孩的招儿,如果有哪个不听大人话了,就会用这个吓唬他。我以为是我的三个弟兄不听话了,可它们表现得和我没什么两样,所以这个想法很快排除了去。
其实,我一直不敢也不愿意面对这么的一个事实,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也知道其后的结果。可我和我的近亲——鸵鸟,虽然一只也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近亲,只听说过也是用两个爪子跑路,但可惜了,顶上没毛,且没一件像样的衣服,估计也是个远房的穷亲戚——我和鸵鸟一样,是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家伙。其实我没打算真埋,只是借个说法罢了,管它个什么鸟,反正过几天我这把骨头也得埋沙土里去了。我应该说过,我是预知自身后果的。
其实我们就是个肉鸡,供肉的鸡,生不由己死不由己——这样的被赤裸裸剥夺的鸡罢了。我们平时唯一要做的就是“养身”,并非你们的“养生”,我们没有“生”,只有“身”,但我们献身的同时也在献生。也许我是世界上第一只有醒悟的鸡,我感到自身——不,是我们鸡类的伟大。
——什么,为什么是第二次?
我早说过了,我是一只阉鸡,还没有过第一次呢就给做了,换谁谁不哭?不像你们人——听说过去有这么个行当,有的还是自愿的,背后是怀着某些目的的,但我们能有什么目的,我们且是一千个不愿意。
不行,我得把鼻涕给擤掉,不然会被误以为是惹了禽流感,直接给活埋了——不,或许会更惨,根据我往日在旧报纸上瞄到的图片,应该是挖个坑浇上汽油之类的烧掉,还会有漂白粉的怪臭味道淋得全身都是。我不定期地受过几次怪味的袭击,一想到这些我的鼻涕还真就马上减了一半。
说实话,这晚餐不怎么入味,尽是糟糠。糠的成色还可以,就是调入的米饭是昨天的,味儿有点馊,如果加点其他蔬果皮、蚌肉汁就更好了。不好,掺进了点鼻涕——凑合凑合,猪都没意见,我更不会有意见了。我见过猪,但没吃过猪肉而已;也见过猪跑,但也就只有那么一次,是被人赶着跑到特定的位置,最后被装走了,就这样再也没见过那头猪。不过,依我看它的结局和我那兄弟仨是一样的,而我将也和它一样,都逃脱不了作为动物在人类手里的最终悲惨的命运。可怜了,它一辈子就待在那圈里,没到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番,当一回特立独行的猪,真是置了青春了去了!谈到猪兄弟,只是同感于我们都是作为肉的载体罢了。
我还见过女人,不要嘘,我真的见过……就是那种,不过我当时不敢嘘,我怕那女的会用形容你们人类才有的专有名词来“鸡讽”我。我也不知自己当时是否脸红了,因为她在明我在暗——我在自己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的牢笼里,我最怕蛇这时候来光顾了。你们知道蛇信子的功能吧?我不确定自己的脸是否红了,我担心脸一旦红了,也就更容易暴露,被锁定目标。但总有出乎意料的时候,我的周围一位兄弟不识时务地“嗡咯”了一声,这使得我原本受着双重刺激的感觉直线下降,冷到了冰点,笼里氛围安静极了,就等着发话。“呔,贱鸡又怎么了!”——可我们敏感而刻意地听到的是“太监鸡”,随后是极大的沉默。直到女的湿嗒湿嗒的拖鞋声又从厕门外面小跑进了里面,许久才关了灯,之后再从里面走出来,到了西屋啪的锁了门。那一夜我们都有心事,也不担心会有什么爬行动物之类的,只是那一夜过得特别漫长。屋舍旁的蟋蟀哥以为我等都死了去了,也不见个把声儿,第二天便对我这么说,其实,当时脑子哪入得了蝈蝈蟋蟀等虫虫的。
记得那天晚上,我想起了我的少年,雄赳赳的气魄奔逐、嬉闹、昂扬着,尽管那时个儿还小,英姿倒还是可见的。现在虽然体态庞大,但本质实为雍胖,更遑论战斗力,而且毛色也不怎么比别的鸡鲜艳,这全都是因为缺少了雄性。自那个以后,我就特别羡慕别的公鸡头顶上的大红冠,渴望着自己头顶的一小撮也能变大起来,那样才王者、才霸气。有好几次我还学着打鸣,但在旁的叫芦花的母鸡,却咯咯嘲笑,好像在笑你既不会打鸣也不会下蛋,肉鸡一只。
我恨那个女的,一年的年关就回来一次,而这次像是特地回来跟我等道别似的——在我看来是这样。我见过就两三次,也只能见两三次,而且最后一次是以肉的形式,——是我的肉,相见于盘上。本来我早已躺在盘上了,主人时不时磨刀霍霍,后来那个女的——忘了说了,其实那是主人家的闺女,因乘不着车而赶不回来,我的寿命也因此延长了几天,另外,我的那三个兄弟也应该是同我一样的处境,它们实际上被打包送礼去了,至于送给谁了,待我归西以后再同它们聚一聚问一问了。不过,怨恨归怨恨,感恩归感恩,还是要念一下她的好,不然到佛祖那儿不好说。其实也多亏了她,我才有幸在有生之年学点笼外知识。
主人家闺女有一次刚回来时,似乎很热衷谈一件事,我听了以为是在说我的屁——不好意思,您没听错,说的确实是我的屁,听起来确有点不雅观。我也纳闷了——不,应当说我也害臊了,因为那闺女长得不错;可我的屁有什么好讨论的呢,莫非讨论的是我的“癖”——我的癖好?我的癖好无非就是扒了再啄,啄了再扒……唔,没有那个的了,没有了,自从那个以后就没有的了……咯咯,但偶尔有时还是有一点的,但也不足以说成是癖,没到那般程度,咯咯。
可无论是我的屁,还是我的癖,我都还是猜不出值得一说的地方。而且他们是在饭桌上探讨的我的屁,还兴致冲冲,真是为他们感到恶心。我是中午饱饭后闲庭踱步,“偶耳”一听,给听到了。我当时就想,自己的消化系统极好,极少放屁,可不像村头的某些反刍动物,屁从嘴里放出来,味儿熏得吓走蚊子,蚊子老弟经常遭受此苦,且还受到其尾巴的鞭刑,跑来向我诉说。
后来我还听到讲到了外国的鸡,最后是中国的鸡把日本的鸡给干下了——真争气,真自豪!可惜了,我不会游泳,不然也会去干一架;可中国鸡仍在美国鸡之下,屈位老二,只可惜,我不会游泳,要不……不过我当时想不明白的是:为啥要按屁来排名?后来是隔壁家的比我主人家闺女小几岁的二黑子帮了我,其实也是在帮他,才解开了心中的迷惑,那只是个外文的缩写单词,根本就不是什么他奶奶的鸡的屁,咯!
但我也因此长了见识,因受那闺女熏陶了不少——我有时真想也认个干女儿之类的,丰乳肥臀不肥臀的不说也罢,不要太露骨就行,否则显得消瘦,主人家也不会喜欢。我从那儿得知地球是圆的,绕地球走一圈都能回到家,不过有大片的水,也就是大洋隔着——可惜了我不会游泳。但古言有云:“鸡不可湿”,我恪守先祖的遗训,也就没再多想。我还发现了月亮也是圆的,不要管它有阴晴圆缺,其实也是个球,但有时我看到了两个月亮,而你们却说只有一个。你们关心的是上面有没有嫦娥,我关心的则是上面是否有蛤蟆——我不是好那口,我只是想说蛤蟆是我兄弟,下雨的时候陪我解解闷,如果有的话,我着实也要给他讲讲它爷爷的爷爷的事儿。
我跟它爱争论,而它老是数我先祖的典,论趾头我还比它多一个,偏爱hm……a,hm……a个不停,嬉说我的祖先只排了个第十的位置,就比猪快了一点——猪的前面不是还有狗么?村里的老黄就对我毕恭毕敬的,因此我也跟老黄称了兄弟。可蛤蟆它还自吹自擂,说它们有个厉害的先辈叫“蟆祖”,在南海的另一端,因为造福海民,人类都拿香拿肉给供着。亏它能堂而皇之、不知恬耻、大言不惭!
其实,我挺喜欢村野间的雨后,尤其是春,湿的土地上不时出现着新的事物,对我来说亦是食物,不过我不尽食之;空气极好,极新鲜,除了蟾蜍兄弟对我几声讨嫌的奚落外,其余的都是美好至极的;其实耳朵里听到的更多的是它们近亲——青蛙在田野间的呈显着多声部的与我无关的闹鸣。就是看着村里的反刍动物所落下的干货变得湿漉漉的,旁边招引着一两只甲虫,心情也是超脱般的愉悦。虽然不能掌控生命的跨度,但总还可以掌控生活的跨度的。我活动一般都在方圆一百米以内,偶尔会超过,但不会太远,村头就不会了;我邻居的邻居,那只公鸡倒是会到处跑,不过它不屑于与我等谈论它的见闻,真是生理上的傲慢与偏见,小时候还不一定干得过咱呢。但芦花最后还是跟了它,而且跟了它之后首先是变得不可一世,再后来就是郁郁寡欢。芦花的跋扈是因为会下蛋,且下了蛋;失落,则是因为那鸡公雄性激素过剩,又有了新的。我多么为芦花打抱不平——也许含有我暗恋着芦花的因素——我希望变为一只斗鸡,喝口朗姆酒,然后和那王八蛋决斗!
我命不久矣,我的时间容不得我的情绪了,说点最后的心愿吧:我希望自己身死以后的骨头不要随处扔,特别是不要扔到外面的木桩下面,我怕我的兄弟老黄时常经过那里会闻到,到时弄不好成了文王之痛——反正是那种痛了,所以要埋得深一点;我也不要求涅槃了,我怕火。
——什么?再多说一点?
哦,那个,叫芦花不要太想我,咯咯。
(后记:第二天我窜门再去看它的时候,它已经上了刑场,不过那时候我却见不到它的活显显的眼神了,它们已经永远地闭合了,它的预言实现了。地上溅着它的血迹,搪瓷的碗沿边上的鸡红是那么鲜艳 、显眼,也许再美的玉石也不过如此。它的羽毛变得湿了,一堆一堆,零零散散,湿湿漉漉,不知它此时若是知道了会是怎么想。我脑海里满是转着它那充满各种语气的“咯咯”的声音,——我更喜欢它戏谑的声音。它被开膛剥肚了,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又一阵除夕的鞭炮声响起,我寻着借口出去。门外,我看到了一只孤立霜中的母鸡,也许是芦花,见我出来,它便闪了去。春天就快到了,我决心替它寻个墓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