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之余我不禁感慨,人类实在是一种太会幻想的动物。自柏拉图以来,我们在纸上虚构了多少乌托邦,在空中建造了多少美丽花园,在脑海里空想出多少主义。但可笑的是,这些美妙的乌托邦、神奇的空中花园、各式各样雄辩滔滔的主义,无一能在现实中实现;即使获得了实践的机会,也多是铸剑十年而昙花一现,越以为接近理想其实越接近幻灭。这伤透了人类的脑筋,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在历史舞台上反复彩排,直到导演——上帝宣布:演出结束,人类退场。直到这时我们才诚惶诚恐又惊又怒——我们全被一个终极的谎言骗惨了。
与其说人类太会幻想,毋宁说人类太过懒惰。我们渴望脱离苦海、获得拯救,于是有了佛陀、耶稣;我们渴望一劳永逸、天下太平,于是有了尧舜禹、哲人王;我们憎恶压迫、追求自由,于是有了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我们憎恶战争,企图毕其功于一役,于是有了各种“圣战”;我们憎恶死亡与疾病而渴望健康与永生,于是有了包治百病与长生不老的药方;我们痛感社会不公、世道黑暗,于是有了包青天、海青天,于是有了七侠五义、“执法悍将“;我们需要至高无上的道德准则与法律准则以维持永久稳定,于是有了《圣经》《论语》,有了民法、宪法;我们厌烦各种令人不快的问题,于是有了永动机、万金油……在人类的逻辑里,似乎任何问题都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不能解决的就假装解决,为此不惜自欺而且欺人,为此不惜将本末倒置将因果混淆。总之,只要历史至此终结、进步到此为止,不需再费尽心机摸黑探险,不需再长途漫漫上下求索,人类的终极理想也就达到了——即使没达到也要假装达到,即使实际倒退也要假装进步,即使口吞黄连也要赞口不绝。
在懒惰的另一面,人类又太勤于假装。我很怀疑这种假装到底出于利己还是利他,是出于保护自己还是维持大局。如果是出于利己和自我保护,那么,显而易见,这种终极理想正在损害着多数甚至全部个体的权益;如果是出于利他或维持大局,那么稍有历史眼光的人都能看出,这样假装下去不仅于个体的“他”无益,更于整个“大局”没有长远的好处。那么人类究竟为什么要假装?为什么要假装……乔治奥威尔对这个问题似乎也无能为力,无论是《动物庄园》还是《1984》,都只是在揭露乌托邦的荒诞与虚伪。那么为什么明知荒诞、明知虚伪,还要假装正经、假装高尚?如果说在《动物庄园》里,“圣愚”(圣洁的蠢民)们还有“圣”的元素,“愚圣”(愚蠢的圣人)们还有“愚”的元素,那么在《1984》里,无论是“圣愚”还是“愚圣”既没了“圣”也没了“愚”,而全都蜕变成了“恶”与“伪”。一切都赤裸裸了,一切都显而易见,乌托邦终归是乌托邦,但所有人都还不敢也不愿打破这个谎言,都还在言行不一、言不由衷、言在此而义在彼,被统治者们(即从前的“圣愚”)以“伪”来逃避“恶”的毒手,以“恶”来维持“伪”装的和谐——“恶”与“伪”相安无事,“圣”与“愚”共享太平。
所以,我想,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再探讨下去了,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假装——维持一个共同的理想,坚守一个共同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