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一片雪地,洁白透亮,清澈无邪。懵懂的孩子在这里看生活中的人来人往。
可是生活犬牙交错,时间走得再踉跄,也在消逝。
渐渐地,闯进雪地的人多了,有三五成群的欢声,也有踽踽独行的哀怨,有葳蕤枝叶的峥嵘,也有斑驳光影的澌灭。
白雪照出他们的步履,却给自己留下或深或浅的印痕。
终有一天,雪地染上污渍,他的故事,还需他自己去闯过。
终有一天,孩子学会承受,将新雪撒在地上,仿佛变回了原样。
地还是那片地,只是雪白变成了保护色,底下掩藏的心,只剩下一片寒芜。
谁又不是被宿命锤炼成现在的模样,哪片雪地还能在与这世界的交手中侥幸存留。
阿京恐怕是小时候和我打架最多的人了。
小学的无数个夜晚,我、森仔、阿京都在玩高达、拍纸坦克当中度过,三家人几乎每个周末聚在一起,六个大人打拖拉机,伴着三个小屁孩的吵闹声。
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电子玩具,有高达的玩高达,没有高达的抢高达玩,大人们熬到两三点,饶有兴致,我们也能疯到两三点,乐此不疲。
稚嫩的脸庞熬不出黑眼圈,成了我们玩耍的资本。
给我们一张纸,能折出坦克、飞机、纸船、飞镖,还用它们去战斗。
我们把别人的纸坦克或者扑克震翻,然后占为己有。
就这么一个简单无脑的游戏,我们也能玩一晚上,闹一晚上。实际上,我们能把所有简单的游戏玩到极致,玩到吵架,打架。
阿京个子不高,性子还刚,从来没有顾念我是女孩,说打就打,我也全然忘记我是女孩,说还手就还手。
闹得急了,有时还需要打牌打得正欢的大人过来解围。
大人们说:“等到你们以后有了孩子,也会和我们一样。你们在打牌,孩子在一起玩。这就是朋友。”
可其实孩子们的打架不需要理由,和好也不需要劝导。上一秒是冤家路窄,下一秒继续蹦蹦跳跳。
有的友谊在和谐中萌发,有的友谊在怨怼中滋养,我和阿京属于后者。
三家人一起去旅游了几次,照片拍了不少。照片里,我和两个男孩反扣帽子,下颌高扬,他们说,这样是帅的。我也觉得。
小学的日子就这样,以打牌为日常,旅游为点缀,一周周的数过。
大人们打扑克牌,我们也在玩用拍掌把扑克牌打翻的游戏,也叫“打牌”。
就这样,玩着最简单最纯粹的游戏,赖到大人们拖拽着各自的孩子回家。
出了门,才知道黑夜静得吓人。可是想想我们下周末还能继续这样,就幸福地要睡着。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星星还在眨巴着眼,我梦到我“大获全胜”。五分钟前还在战斗状态的我,五分钟后在梦里战斗。
大人们摇摇我,我无动于衷。大人们叫醒我,我充耳不闻。无奈的爸爸只好把我抱上六楼,扔到床上。
意识在暖和的床上真正终结,而天狼星还在夜空高高悬着。
我们在工作日虚度年华,然后在节假日放纵一把,周而复始,已成默许。
但是,渐渐地,闯进雪地的人多了,有三五成群的欢声,也有踽踽独行的哀怨,有葳蕤枝叶的峥嵘,也有斑驳光影的澌灭。
白雪照出他们的步履,却给自己留下或深或浅的印痕。
终有一天,雪地染上污渍。
他的故事,还需他自己去闯过。
日子猝不及防地数到初中,三个折纸飞机的小屁孩要开始背“1903年,莱特兄弟制造的第一架飞机在美国试飞成功。”我们还在琢磨着它的折法,却已经要背下它的起源。
我们有了中考的压力,写作业写到12点,黑眼圈被熬了出来,疯的资本没有了。
聚会的周期从一周拖成一月,两月,三月……
拖到大人们联系时讨论的都是学业,而不是再聚。
拖到大家都默契地认为:“三个家庭的聚会被暂时存档。”
格局变化得顺理成章,人人都没有留意。
渐渐地,我们只能在年级排名上看到对方,或从偶尔联系的电话里听到几句,碰面的招呼也只是普通的寒暄。
而阿京,慢慢地改变了他留给我们的印象,从调皮变成努力,通过他一次又一次进步的年级排名。
但除了成绩,我们对彼此的近况一无所知。
而我们自己也从彼此世界里消声,埋头进一尺高的书堆里。
“挨过中考就好了,再一起出去旅游呀。”大人们这么聊着,我们也只能这么想。
可是承诺没有兑现。
三年后的台湾之行里,只有我和森仔,阿京没有来。
电话那头,阿京的声音深沉、平静:“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
他,可能不想来,可能,不想回忆。
就在我们初三艰苦备战中考的时候,阿京的爸爸查出脑瘤复发。
阿京要复习,也要去医院。
题纲是白纸,医院的病房、大褂也是白色,白得人发毛。
题纲是黑字,医院的病危通知书也是黑字,黑得人颤抖。
他的世界突然黯淡下来,黯得甚至只剩白和黑。他在夜里走着,眼泪无情地划破脸颊,在地上便宜地碎开来。
可是,那么黑,没有人看得到。
可是,即使那么黑,阿京爸爸也再不会把困倦的他抱回暖和的床上。剩下的所有路,都要阿京自己走。
可是,阿京说,还好那么黑,眼泪才可以肆无忌惮。
那些眼泪没入那么黑的夜,就此沙化。
而天狼星还在那里高高悬着。
终有一天,孩子学会承受,将新雪撒在地上,仿佛变回了原样。
地还是那片地,只是雪白变成了保护色,底下掩藏的心,只剩下一片寒芜。
妈妈说,葬礼上所有人都哭了,就阿京没哭,捧着他爸的遗像走在最前面。妈妈的眼睛湿润了,我也是。
阿京不愿示弱于人前,我说:“你也没有变,还是倔。我记得啊,小时候呢,你也是,挨了打只还手,不喊痛。”
阿京咕噜咕噜地又吞一口啤酒,眼睛里没有生机。
“现在觉得,那真的不算痛。”
我怔了怔,眼泪又一次在眼眶里盘旋。我蹙着眉头不让它滴落,不想引得阿京感伤。
忽的想起妈妈的话,脑海闪过葬礼的场景。这样故作坚强的面具,阿京又戴过几次呢?
一个念头,泪水滴答落下,敲中回忆。
而阿京,只当没看见。
人性有它自身的力量,每一次在心口上的刀割,都会让不争气的泪水化进疤痕,就像污渍被新雪掩饰,还是一样的白,只是不一样的深。
那层多出来的厚度,是他从故事里学到的世故。
“回忆”有两个词性,名词美好,动词痛苦。
我们再去阿京家时,没有带牌,可是难免不想到牌,不想到从前的欢笑。
阿京过了发育期,个子蹭蹭蹭地拔了好多。
我们打趣他:“现在我们可打不过你了啊。”
他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阿京变了,他变得含蓄内敛,不再是遇事就爆的小刺猬,变得学会掩藏。
可是变化有个过程。他们说,刺扎得越深越痛,变的也越快。
而阿京,变的猝不及防,那么,也就痛得撕心裂肺。
阿京妈妈无意间翻起旧相册,摩挲着旧时光,阿姨笑着笑着就哭了。
照片里述说着从前的欢声,“等到你们以后有了孩子,也会和我们一样。你们在打牌,孩子在一起玩。这就是朋友。”
照片外,我在问老天。“少一个牌友,专属于三个家庭六个人的存档要怎么读取?”
阿京妹妹拉了拉他的衣角,“哥哥,抱抱。”
他把妹妹抱起来,回房间,直到我们走,也没有再出来。
我们知道,那些过往,只能安放在这本相册里,回不去了。
谁又不是被宿命锤炼成现在的模样,哪片雪地还能在与这世界的交手中侥幸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