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是一片阴沉,在酝酿着一场梅子雨,这是专属于南方的一种迷离。这样的天气真像是一个受了委屈将哭未哭而只是酸了鼻头的姑娘,让人不禁心生爱怜。
她坐在客厅的红木椅上,双腿自然下垂,两只脚背勾搭着悬着,双手手心向上叠在一块儿放在大腿上。背微微佝偻了,她叹了口气,换了一个舒服一点儿的坐姿。之后,就又抬头望着祭台上方挂着的照片,双眼里的迷雾又加厚了一层。
她把垂在脑后那条齐腰的辫子轻轻拉到前面,理顺。那是一条怎样的辫子啊,稀疏,枯黄,粗糙,说它是枯黄的麦草也不为过。看见这条辫子的人都难以想象得出在她年轻时曾有过一头令同村姑娘都羡慕得紧的发,正如他——照片上的那个人,如果还在她身边,怕也是会被她现在的样子吓到吧。她老得,太快啦!看看这头发!
想到这些事,她抿了抿嘴唇,低声呢喃着,我那天不该剪掉头发,实在太不该……
祭台上的香炉端坐着,鼎上面的小孔处飘出一缕青灰色的轻烟,使整个房子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宗教气息。她并不信佛,只是信缘,六十岁后她也改为吃斋。除了缘,没有什么可以更好地解释他们的相遇相知。点燃香炉,是他死后开始的习惯了,然而也只是一个习惯,如每天刷牙洗脸一样,少不得,却说不出具体理由。
她就在这沉郁的天气里,在香雾的催眠作用下,昏昏欲睡了,她感到他的手还在她的浓厚的发里轻柔揉搓,她感到了他那天是真的恼了,她感到她的发,一寸一寸断掉了,落在地上,惊雷一般,惊落檐上的雀!
在那天之前,她是没有见过她的。她阿父与他阿父做了一笔交易:她与三斤稻米。仅是十天,她的泪迹还没有干,便被啊父送到了这个之前从没有到过的地方!但她没有恨,她说,阿父不傻。
那天晚上,她被蒙上红盖头,起先是阿父的手牵着她,后来她的手又被放在一个女人手里,那个女人引着她拜堂行礼,最后来到了一间房间。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把这个未来的家周周遭遭都打量了几十遍。其实只是一张老乌木桌子,四周是半人高的条凳,桌子上烛火幢幢,在凹陷的凳子缝隙里,折起一道道亮晃晃的光。烛光来自于桌子上的灯盏,灯盏里盛着金黄粘稠的油,一只小虫在表面粘住了,无助地伸伸腿抖抖胡须。她无心理它,只是将灭的灯芯拨了拨,火光更亮了些,不少趋光的蛾子扑过来,“啪”的一声,便有烧焦的味道。她又摇摇头,把那条辫子拉到胸前。双手交替着捋着。
那真是一条好看的辫子啊,乌黑得如刚见土的乌金煤!像是古老的茶炉的底部,但又不像——辫子比茶炉底更亮,茶炉底毕竟是暗的黑。房间里只有两盏油灯,昏黄的光都胶附在麻花的交接处,让整条辫子都流动着火红的光辉。她的手指无聊地绞着辫尾,那发梢的红绳让她愣了神。那是婆从那堆杂布里挑出两指宽的的一小块布,“嘶”,它就成了两条扭在一起的细长布条,婆又从她的头上拔下一根黑发,把两条布条拼接在一起。想到这儿,她不自觉地把手往右鬓上摸去,拔去发丝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疼。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走到塌前坐下,随手把地上的红布盖头重新盖在头上,小心地把尖角移到眼前,垂首,手轻放在腿上,像是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吱——有人进来了。他的脚步很轻。
咔喽——柴门又被栓上了。
她的双手扯着布裙,微微颤抖。
当她的盖头被掀起,她紧闭着眼,她怕。姐妹们说了,需要买媳妇的人不是聋子瞎子就是缺了手瘸了腿的。好久,她才睁开眼,慢慢地抬起眼皮。他是高的,因为他哈着腰,他的发是乱的,却明显用了茶油抹过。脸是方脸,下巴骨直连到耳根,鼻子却显得太大了,看起来有一些不协调,再往上则是熠熠发光的双眸。她这会儿胆子却大了起来,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手是好的,脚是好的,眼睛没有瞎……反倒是他,直起腰,用轻咳掩饰自己的紧张。
“咯咯咯……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她突然发声,驱散了房子里原有的那种不安感。
“那是,那是油灯映上脸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
“这样啊。”她轻声笑着,还是看着他。她把悬着的心放下了,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头上的发髻让她感到累!她把辫子扯到前面,除去红头绳,又把头上的簪子一根根慢慢地取下来,长及腰际,随着她梳理的节奏晃动着,像一匹高贵的黑缎子。她慢慢都梳理着,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儿。
她猛觉房子里还有一个人,惊醒似的抬头,只看见他呆立在原地,望着她,眼里映着灯光。
她理着那捆发尾发黄的银发,嘴角挂着笑,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老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果真,当人开始回忆往事便是已经老了,她是真的老啦,不然为什么连照片上的他的脸都看不太清?她还记得他那时的手无足措的样子,不禁发笑。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她也把家打理得条条有理。这个村子靠种茶过活,一到清明节前后,家家户户都赶着采茶,杀青,揉捻,分筛,过筛,滚炒……她给他打下手,这一年的收成就在这两三个月之间,谁都不敢懈怠。夜深了,他还在打茶油,这是他们的额外补贴,一斤茶油卖到的钱可以换到二十天的粮食,然而这意味着需要大量的茶籽,还有多个夜晚的辛劳。他光着膀子,和请来的伙计一起鼓着火炉,火光打在他们坚实的肌肉上,把上面的汗珠也映得发红如血。
“洲,我们的茶叶再加上两桶的茶油已经够下半年的生活了,你这桶打完就歇了吧,多财劳命。”她倚在门槛外说。她怕他这样一刻不停地干,会像王家的那个一样咯血。
“嫂子,大哥这是要屯钱养个娃娃呐。”在拉火的小伙子嘴快地说。
而他却是一言不发,继续鼓劲锤油。
“干你的活儿,就只爱嚼嘴!”她有点儿恼地走回房了。
过了半月,他把两桶茶油放在她的梳妆台上,一语不发。
“怎么把窖里的茶油拿出来啦,今天没有集市。”她困惑了。
“是给你洗头发后抹的。蠢婆娘。”他走近她身边,用手抚着她的黑瀑一样儿的发,怕她生气,讨好般地说,“坐下,我今天还给你编辫子。”
她无可抗拒。这对她来说太奢侈了。两桶茶油,平时她与其他女人去山里捡的皂荚,勉强洗头发也不很差,两桶茶油,要是同村的人知道了,又会是议论纷纷,像他是村里第一个给女人编辫子的男人这件事,就早已让其他人偷着议论了很久了,两桶茶油,婆和爷知道了,又会说她不会持家。想到这儿,她的眉头微微起。通过镜子,她看到了帮她梳发的那个人认真得像一个虔诚的教徒,这一刻让她心尘尽除。她又望向那两桶粘稠而有着漂亮的金绿色的诱人的茶油,有一个声音让她理所应当地接受它们。
他走了二十多年,现在的她已是儿孙满堂,但是她却是自己梳了二十多年的发——她的发自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剪过,那头发又到了腰际了,然而他却看不到。不过还好没有看到,她不太确定他喜不喜欢这样惨白的发。
外面已经下起了绵绵的梅子雨,淡淡的,愁愁的,悄悄的,像下了一场雾,还是和以往一样的迷离,但是她心里明白,村子后头山上的茶园早已荒,清明时节的夜里也没有了拉火箱的声响,而那些油绿得像孩子眸子一样清明的茶油,是盛大晚宴上菜品的调味品,和红的绿的食材混在一起进了人们的肚子,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把茶油放在她的梳妆台上。好多事一想起来,像昨儿晚上的一个梦,那么不真实,但又是那么美好,任谁也不忍得舍弃。
粮食缺收,她把地瓜换着花样做给一大家子人吃,怕他们腻烦。后来到了几乎连地瓜都吃不起的日子。他还是会左凑右凑找来给她抹发的茶油。她发了火,他嘻嘻一笑,明天早上台上还是会有一小盒的茶油,刚好够她用一天。有一天她赌气不用,晚上他回来后,眼神是失落的,她悄悄瞥着他的脸,心里一紧,又不忍了。
当那个剪发的老人又来到他们的村口,她下定了决心,走到摊前,笑着跟那个老人打招呼。
“婆人,你真的想明白啦?你的头发,剪了可惜。”
“是。剪吧。”她还是笑着,心下计量着以后能省下多少茶油,不禁欢喜,又有些担忧,囔囔说道,晚上他回来了,自己决不能跟他吵。
那天,我真不该剪掉头发的,我不用茶油便行了嘛,我真不该。她充满愧疚地看着墙上的他,他是在笑,老头儿,你已经不生气了不怪我了对不对?她垂下头,脸上一片殷红。窗外的梅子雨是不会停了,屋檐滴着雨水,啪嗒啪嗒……
“辫子!辫子!你把辫子剪掉啦?”他抓住她的肘,气急败坏。
她不敢做声。颈后没有了发的温暖,凉飕飕的。齐耳的发被他摇晃着,擦着她发烧的耳朵。她早已做好了让他劈头而骂的准备,她不发一语。
然而他问了一句话,便颓坐在藤椅上,慢慢地掏出了那个小盒子,里面是明天的茶油。他的眼里没有了光辉,直愣愣地望着桌上她刚热好的饭,好久都一动不动。
看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神情,她慌乱了,嘴里不择词地乱答应着:”我再留起来,以后都不剪了,再留……”像是道勤,又像是在哄着小孩子般。
之后她真的没有再剪过发,但是在他患病死去的那一天,她的发还只到蝴蝶骨,还是和之前一样乌黑柔顺。他是抚着她的发,笑着走的。儿子看她哭得厉害,一个劲儿地安慰着她。其实她的泪,三分为他,三分为他给她的爱,却有四分是为了她的发辫。
那时外面也是梅子雨对不对?我还记得,你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走掉的。我没有了茶油,也没有了那个为我编辫子的人。刚开始时,我编辫子编得手软且歪歪扭扭,不像是五岁便开始自己编辫子的姑娘,都是怨你。她紧紧地盯着镜框里的他。
一只大黑蝴蝶湿了翅膀,从窗而入,在她的脚边微扇着翅膀。是你来看我了吗?她小心地把蝴蝶捧在手心,还记得小时候曾爷也也是这样捧着一只蝴蝶,说,是你们曾婆来了呀。要是人死后真能化为蝶,至少还可以飞回在的人的身边,她也不会那么落寞。
她又望着窗外,是你在叫我跟你一起走?
一个月后她睡了,外面阳光正好。她的发被儿媳依照遗嘱编成了辫子压在身后。很多人说爱情应该是梦幻甜蜜的粉红色,其实爱情更该是圣洁的金黄,正如外面满地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