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一年级到博士毕业,我在求学生涯中,遇到了不少好老师。他们不仅教给我各种知识,而且在心灵上给我带来深刻影响。几十年过去了,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不在人世,但是他们的精神仍然活在我的心中。下面我选择张先觉老师的事迹写一写。
我读大学,是在粉碎“四人帮”不久。那个时候是中国大学的黄金时代,没有那么多的表格要填,没有那么多的课题要申报,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才项目的诱惑,教师全心全意地教,学生全心全意地学。师生都有一个共同心愿:那就是要把文革损失的十年时间夺回来。
虽然学习劲头特别的大,但是,在大学里究竟应该怎样学,我当时并不清楚。我读的是师范,师范培养目标是中学教师。所以,我在大学一年级的学习目标,就是未来要当好一名中学语文教师。课后时间,我到图书馆,翻阅各种中学语文教学杂志,抄写中学语文教案,抄了几大本笔记。像《项琏》《我的叔叔于勒》《竞选州长》等作品的分析文章,我都作了详细摘抄。准备日后到中学教语文时做参考。当时还做了一些无用功,如读《蒙太奇》《速记手册》等等。
1978年,中国恢复研究生招考制度。1979年,我开始打算报考研究生。考什么专业呢?1979年,我们开始上中国古代文学课程,是从先秦文学讲起,于是我就选定先秦文学作为自己的专业方向。张先觉老师给我们讲屈原的《离骚》,就这样我在课堂上结识了张老师。张老师是安徽太湖人,和我同在安徽安庆地区,算是大老乡。我以先秦文学作为自己的专业,而张老师是教先秦文学的老师,我决定以后要多向张老师求教。
我第一次拜访张老师,是在一个夏天的周末。张老师住在学校一栋教工宿舍的二楼之上,这栋楼是学校为单身教工盖的宿舍楼,中间是一条过道,过道两边是单间宿舍,每个宿舍大约10平方米。宿舍楼的地板和楼梯都是用木板铺的,楼已经相当陈旧,脚踩上楼梯,吱呀吱呀作响。那时候,高校教师宿舍非常紧张,一般的教师都是两人合住一个房间。张老师那时已经有50多岁,资历比较老,又担任中文系党总支委员,所以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这是学校对他的优待。张老师的夫人是农村户口,一直住在安徽宿松县乡下。张老师过了大半辈子的两地分居生活,直到九十年代,张老师退休之后,学校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把张师母的户口迁入安徽芜湖市。进入张老师的宿舍,看到地板上堆满了旧书报,蚊帐黑呼呼的。一张旧办公桌,一张掉了漆的椅子,没有多余的椅子,拜访张老师,只能坐在他的床边上。那时还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老师手里就是一把芭蕉扇。那次见张老师,谈了一个多小时,请教了许多学习问题。
第一次见张老师之后,我就经常去拜访张老师。几年间到底去过多少次,我没有统计过,大约每半个月去一次。先秦主要文学文献,有《诗经》《楚辞》《国语》《左传》《战国策》《论语》《墨子》《庄子》《孟子》《荀子》《吕氏春秋》等。我每读一种文献,就写一篇或两篇论文,交给张老师修改。几年下来,大约写了二十多万字的笔记。那时候没有电脑,都是在方格纸上写,写文章叫“爬格子”,一篇文章,至少要修改两三次,这意味着要誊抄两三次,最后用方格纸抄好,交给张老师。这二三十篇文章,每一篇张老师都看过。没有工作量,没有报酬,几年来,张老师就是这样,为一个学生无偿地指导那些幼稚的文章。我的这些论文习作,虽然谈不上学术创新,没有多少学术价值,直到现在也没有拿出去发表,但是对我的专业训练来说,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首先,在写作过程中,我得到了必要的语言训练。一篇文章要反复修改,有时为一个词语要琢磨很久,直到妥贴才罢休。其次,这些训练使我掌握了先秦文学的基本知识,为日后的先秦文学研究打下了必要的基础。那时候虽然没有“本科生导师”这个称号,但张老师实际上就是我的本科生导师,而且一当就是三年。我的专业基础就是在张老师指导之下打下的。
或许有人会问,你这样长期地频繁地打扰老师,张老师会不会感到心烦呢?没有!张老师从来没有说过“我最近很忙”这一类委婉推辞的话。孟子曾经说过,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孟子·尽心上》)我虽然算不上“英才”,但是我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属于“孺子可教”一类的人。张老师可能是把我当做“孺子可教”的学生,才对我进行无私的栽培。大学毕业之际,张老师向系领导推荐,让我留校当了助教。后来,我离开安徽师大,陆续到其他大学学习和工作,无论走到哪里,每年元旦,我都要给张老师寄一份新年贺卡,一直到他去世为止。
(本文作者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