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90后赶上了“掌上黄金时代”。网络覆盖了世界,地球在变小,人的距离在缩短,电脑平板手机渗透着我们的一个个日子,我们的时代里,年味又在哪呢?“掌上时代”的年味自然在掌上。而我的年味,在爷爷掌上。
我在爷爷的手里长大,那双手,是写诗的手,是指点的手,是斟茶的手,也是牵着我过了一个又一个年的手。
小时候的年,是异乡的年,南国的深圳,很喧闹很丰富。熙熙攘攘的花市,天一暗就炸开的烟花,整夜不绝的鞭炮,走街串巷的新衣小儿……从年三十一直重复到年初五。
记忆里,大大的年味一半在爷爷的手里一半装在车篮里。小一点的时候,大年初一,爷爷把我放在他的车篮里,和对联一起,他苍老的手拨弄着车铃,铛铛地响,像童话里马车的铃铛。大一点的时候爷爷会牵着我的维尼小单车去花市。他是没有白马的我的老王子,年味握在他的手里,把我甜得像没有南瓜车也没有公主裙却很幸福的小公主。他会把小小一捧的富贵竹塞在我的小小车篮里,每次我都觉得载着不得了的东西。爷爷一手牵着我的小单车,一手拎着一盆黄的粉的花儿,了不得地过着年。
余下的几天,没有太多的宾客,没有祭祖,我们一家去公园,去登山,去赶鸽子,喂锦鲤,丢乌龟。年就差不多这样过完了。
上初二的时候,爷爷回老家了。老人家执拗,信奉落叶归根,劝不住。初二的春年是爷爷不在我身边的第一个年。
第一次,我的年到了我自己的“掌中”。年三十晚,没了爷爷奶奶,年就过得随便了很多。一家四口随意地去购物,粗粗糙糙地找个馆子解决年饭,连花市也很少去了。我忙碌着,在家族群里扒拉好玩的祝福消息群发,等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回复,不停地转微博,带各种话题,拍春晚、拍年夜饭、拍自己。
年,过完了。我掌中的年味,有着“原汁原味的掌香”。
可是,为什么掌心空空地呢?
转眼,我上大学了,是大姑娘了,却依然想在年近九十的爷爷手里,求那捧化不开的年味。
今年,爸爸在我的劝说下,终于答应年二十九就回老家去。暮色中,我离这个从小长大的深圳越来越远,离我亲爱的爷爷越来越近。
来到爷爷奶奶了,停车的门坪很干净,我忍不住说道:“门坪好净啊!”奶奶说:“你爷爷这几天一直问我你们什么时候回,边念叨就边洗这块地,目眈眈(客家话方言)往坡上望。”
坐了会儿,爸爸和叔叔开始清扫屋子,哥哥开始揉菜头板(萝卜糕)的面,而我,在听爷爷颠颠倒倒地讲哪里哪里贴什么字样的对联,看着他手颤颤巍巍地捏着那几张纸左摇右摇。忽然想起多年前,他老人家苍老的手曾一气呵成写过一副副对联,这双手不复当年指点江山的样子。安排好了整个房子的装饰后,他认真地把一沓对联放进我手里,然后摸摸索索地去找刷子,那双手拖拉着抽屉,软软的皱纹堆起来,似乎没有了骨头,他念念叨叨:“你记住先,今天刚回来不一定要今天贴,今天明天贴都可以,就交给你了。我不着急不着急。”慢慢把刷子放我手里,手往后背,挪着进了房间。
年三十晚,煎堆、菜头板、扣肉等梅州特产在桌上排排坐,爷爷手里的筷子这天倒还挺准。可能是家乡的老木桌子没有垫食物图样的桌垫,爷爷便不会恍惚地眯着眼睛对着桌子上的食物图样空戳。爷爷手的准数,也给年的味多了点准数。也可能是梅州菜的模样在老人家深深的记忆里,只看个色就知菜式了。所谓“根”也,怎么会不清晰?鞭炮还没起,烟花还没开,夜还没黑,饭就吃完了。一个人干干净净地从浴室出来,坐在大厅,磕着瓜子糖果和梅州青青的橄榄。电视机的春晚成了背景音,全家人看着爷爷挥舞着已经伸不直的食指,话话这一年的家常。邻里路过,会和爷爷问声好,爷爷又是一挥手回声好,声声祝福入耳。
非礼节性不复制的祝愿,味道美美的。
爷爷的手最灵活的时候就是沏茶的时候了。爷爷极喜欢“握把壶”,长柄的茶杯被他握着,秃秃的食指抵着壶盖,“三点头”仿佛叩首,很美的茶,很美的姿势,很美的手。爷爷喜欢沏茶,谁也不好和他抢,前些年宾客会被吓到,不好意思地客套着想让他停手。可老人家执拗,常自顾自的泡,一泡就是整个年,宾客也就习惯了。
今年祭祖,爷爷亲自上山了。这可把我们吓坏了。我和哥哥刚从那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探完路下来,深知那路不是一般的不平。于是,哥哥在前面把草踩瘪把路踩平,我扶着爷爷的手,弟弟在后面护着爷爷的腰,浩浩荡荡地和三姑六婆、堂叔伯往山上去。爷爷右手撑着临时拿的棍子做拐,左手扶着我的手,那手热热地在我手里,暖暖的和多年前一模一样。我的手说,它比我报废了的维尼小单车还要想爷爷的手。虽然它已经老得快握不住我的手了,但是温度没变,味道还在。刚开始爷爷会一握一松地试探,越往上就越牵得紧了,力道也慢慢往我手上送。像多年前,走花市,我的手倔强过,他的手也这么安全过。
忽然间他松手了。原来是到了。我的手,湿湿的,空空的。他慢慢接过堂伯父手里的头柱香。方才紧紧握过我的手指,努力努力地伸直,头低过手嘴里念着:阿妈,我来看你了。
不知道爷爷想说这句话想了多久了。他在深圳陪了堂哥6年,陪了我整整12年,等到垂垂老矣复还乡,就已经上不去了。上来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喃喃的说:“怎么着,我今天一定要上一次。上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下一次不知道还有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爷爷时而拉着我看他练书法,时而一手拉着我,一手举着他的诗,给我朗诵,要我品评和我讲内涵;时而拉着我,手把手教我泡茶,掰着我僵硬的手指念念叨叨;时而拉我到大榕树下好奇地接过我的自拍杆学着我摸摸按按,手局局促促地戳着手机那些奇奇怪怪的软件图标问我怎么用,时而带着我走在所谓“故乡”的路上讲着“故乡”才有的故事……
这个年,没有等到高速免费,没有赶着高速免费,可是一直牵着爷爷的手在我的家乡完整地过了。
我一直觉得我对我的乡没有什么情愫,因为我是个生长在异乡的人。异乡的时间太久,久到我都要忘了我是异乡人,久到我的心里都不知道,怎么去装下我的乡了。所以我很少叫我的乡叫故乡,因为那个地方对我来说是新的,故的只有情,或者说其实只有情里的人。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对我的乡有太多的牵挂,可是原来,对乡的牵挂,不是对乡的牵挂,是对乡里人的牵挂。原来,对乡的年味的回味,不是简单的因为美好精彩而回味,而是为黏黏腻腻的亲情陪伴而回味。是的,比起来,深圳的年,是寂寞的,深圳的年味,于我而言,是寡淡的,形式的。而这个年,家乡的年,有爷爷的年,是黏稠的,像我们身上流的血。
故乡的情愫,在于人,在于你对至亲人的企盼,在于你千里迢迢来终于接过一个有至亲人的年味。这节不需要太多的游玩,也不必太多拍照,那是游子才做的事情,我希望我不是。因为我和爷爷还会有很长很长很多很多的春节要慢慢过。就像年味,会一直细细稠稠,黏黏腻腻。